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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巷遗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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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6-26


黄昏总爱在石坊的檐角多逗留些时辰。斜阳从石狮鬃毛间漏下来,在青砖地上织出镂空的影,倒像是哪位巧匠将整座牌坊拓成了剪纸模样。我常疑心这石头是有记忆的,百年前凿子叮当落下的星火,至今仍在云纹深处明明灭灭。

单县的牌坊会藏故事。那"节凛冰霜"四个字原是照着月光刻的——老辈人这般说时,手指正抚过贞节坊斑驳的基座。我见石缝里探出几茎细草,倒比碑文更懂得春来秋往。石匠的汗水早凝成青苔,在莲花柱础上漫漶成岁月的涟漪。

最妙是雨后初霁。水珠子顺着蟠龙脊往下滚,倒把几百年的光阴都洗得透亮。孩童们绕着石柱追逐,将"纶音褒节"的御笔当了跳格子的界碑。石龟驮着的不是功德碑,原是驮着几代人的唏嘘。忽见麻雀在"圣旨"二字间筑了巢,新泥旧痕,竟分不清哪朝哪代的春泥。

夜半打更人经过时,总要在节孝坊下歇脚。月光浸得石匾浮白,恍若未干的泪痕。更声荡过七十二座牌坊,倒似敲在空琴弦上,余音里尽是前朝女子的环佩叮咚。而今晨雾漫过石雕的牡丹,倒比当年香粉更缠绵些。

城西新起了楼群,暮色里亮起霓虹,倒把石坊衬得像幅褪色的水墨。只是每逢清明,总见白发老妪在坊前供一碟槐花饼。石狮子嘴角的裂纹里,依稀沁着槐香。

晨雾最爱在牌坊里捉迷藏。卯时的光爬上"褒功坊"兽吻时,总要先在石鼓门的回纹上跌几个踉跄。卖豆腐脑的梆子声从石柱间荡过,惊醒了蜷在"敕建"匾额下的狸花猫。青石缝里昨夜积的露水,此刻正顺着"浩封三代"的刻痕往下爬,倒比嘉庆年的墨迹更蜿蜒些。


三伏天正午,卖凉粉的汉子总爱把榆木扁担横在上头。百年前镌刻的貔貅吞着日头,倒把汉子脊梁上的汗珠子映得晶亮。有顽童用苇杆蘸了凉水,在"皇恩叠锡"的碑座上画乌龟,水痕转瞬即逝,反比朱砂填的御印消融得更快。

深秋里银杏叶落时,牌坊便换了妆奁。金箔似的叶子卡在"钦旌节孝"的笔划里,倒似给那些森严的楷书描了暖色的衬边。收旧书的老先生常在百寿坊下晒太阳,泛黄的纸页间漏下的光斑,与石栏板透雕的卍字纹竟生出奇妙的唱和。忽听得谁家新妇在节孝坊前扑哧一笑——原是晾晒的柿饼跌进了石龟张开的嘴里。

腊月的雪最解石语。纷纷扬扬的琼屑覆在"天宠荣颁"匾上,倒像替那些煊赫的题字蒙了层素纱。打更人呵着白气走过,灯笼在雪夜里洇开一团朦胧的橙,恰似百年前守节妇人窗前的烛晕。有野犬在雪地上踏出梅花印,从贞烈坊到尚书坊,连成断续的线装书页。

春日的雨脚最是缠绵。水珠子顺着"龙章宠锡"的蟠龙须滑落,在莲花柱础上敲出平平仄仄的韵。穿藕荷衫的姑娘撑油纸伞走过,绣鞋尖溅起的水花,惊散了石缝里前朝的苔钱。卖花声在石狮鬃毛间游走,玉兰香气攀着"圣旨"匾额的云纹,竟比那鎏金字更先触及飞檐。

我曾在状元坊下遇见过梳羊角辫的女学生。她捧着洋装书靠在"琼林赐宴"浮雕旁,石雕里的宫灯映着她胸前的怀表链子,叮叮当当搅碎了四百年的寂静。忽然一群白鸽掠过"德配坤元"坊,振翅声惊醒了打盹的黄狗——它冲着虚空吠了两声,倒像是应答光绪年间某位更夫的梆子。

清明时节的纸灰总爱在牌坊间徘徊。青烟缠绕着"冰清玉洁"的刻字,倒比石匠当年的香火更殷勤几分。有老妪在石象前摆三色糕团,絮絮说着新式学堂里念书的孙儿。石雕的垂莲柱头突然落下一滴水,不知是晨露,还是承露盘盛了太久的往事。

七月初七的月光最会作弄人。它把百狮坊的影子拉得老长,直探到对面胭脂铺的玻璃橱窗上。摩登女郎的旗袍影子与石雕的缠枝莲叠在一处,倒似给老牌坊别了支时新的胸针。电灯公司的工人在"纶音褒节"匾下检修线路,电工包里的铜线头闪着光,竟与石匾残存的金漆生出几分亲昵。


冬至那日的夕阳别有深意。它从纺织厂新砌的烟囱后斜斜切过来,给"敕建节孝坊"的十字脊镀上金边,却将基座的"族表周王氏"几字藏在阴翳里。放学的孩童用粉笔在石板上画房子,最后一格正落在"闺中之秀"的"秀"字上,脆生生的笑闹惊飞了檐角的铜铃草。

昨夜梦回,见牌坊的残柱躺在博物馆玻璃柜里。那些被割裂的云纹仍在继续生长,穿透展台接缝,在冷光灯下织出新的影子。晨起推窗,却见初阳正爬上新建商厦的玻璃幕墙——那万丈金光斜斜切过老街,竟与当年雕梁上的贴金手法如出一辙。

巷口老茶炉腾起白雾时,打更人的铜锣早换作环卫车的铃音。石坊的魂魄或许已渗进柏油路,每逢雨季,地上便会浮现淡淡的刻痕。放学孩童蹦跳着踩过那些隐形字迹,书包上挂着的电子宠物,正发出细碎的啾鸣。

 


-THE END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