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曹州花事
2025-04-01
晨光初露时,我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往东门去。料峭春寒尚在衣袖间流连,远处已有暗香浮动,像是谁家女儿新调的脂粉,又似深巷里飘出的陈年酒香。转过两道垂柳掩映的曲径,忽见整片天光都叫牡丹占去了。
曹州地脉最宜花,这话原是听老人说的。此刻满园锦绣堆叠,方知古人诚不欺我。那些初绽的姚黄魏紫尚含着宿露,倒像美人初醒时未拭的泪痕。露水在鹅黄的花蕊里滚来滚去,倒把整朵花浸得愈发晶莹了。忽有清风过处,几片胭脂色的花瓣斜斜落在青衫上,竟像是谁特意绣的缠枝纹。
日头渐高,花光便换了模样。沉香亭北的典故原是诗家杜撰,可眼前这"青龙卧墨池"倒真似墨龙盘踞,紫檀色的花瓣层层叠叠,中心一点金蕊恰似龙睛。旁边"赵粉"最是娇憨,淡粉的花瓣儿拢作一团,倒像是未出阁的姑娘羞于见人。最奇是株"二乔",半边浓紫半边雪青,倒叫人想起铜雀台上飘落的两段锦帛。
花荫深处坐着几位白发老者,膝头摊着泛黄的《群芳谱》,手指颤巍巍点着花名。有个穿靛蓝布衫的老花农正与人说古:"武后诏书到洛阳那日,长安的牡丹一夜之间全枯了..."话音未落,几只粉蝶忽地从"酒醉杨妃"的花心里惊起,倒像是从故事里飞出来的魂。
午后的阳光愈发缠绵,花气蒸腾如雾。游人渐渐散去,满园喧哗都沉淀成蜜蜂的嗡鸣。我独坐在"蓝田玉"丛边,看那碧玉般的花瓣在风中轻颤。忽觉衣襟微动,原是片雪青花瓣落进茶盏,倒把半盏残茶染成了晚霞颜色。
暮色四合时分,西天的火烧云与满园牡丹争艳。那些白日里矜持的"昆山夜光"此刻倒真放出莹莹月色,白玉花瓣仿佛能照见人影。远处传来悠扬的梆子腔,唱的是《游园惊梦》的段子。杜丽娘的水袖似乎化作了飘飞的花瓣,在渐暗的天光里起起落落。
斜阳漫过花畦时,整座园子仿佛浸在琥珀里。"首案红"褪去了正午的骄矜,花瓣边缘泛起倦意的褶皱,倒像是美人迟暮前最后一道胭脂。唯独"豆绿"显出几分精神,翡翠般的色泽在暮气里愈发清透,叫人想起《洛阳名园记》里说的"碧玉琢成九重瓣"。
花农们开始往根茎处培新土,铁锹与鹅卵石相碰的脆响惊起一群麻雀。它们掠过"墨洒金"的花丛,翅尖扫落几片玄色花瓣,飘飘摇摇坠入陶缸,倒成了浮在水面的篆字。缸底沉着前朝的碎瓷,青花纹路里或许还藏着某位书生题写的残句。
忽听得东南角人声涌动,原是那株百年"梨花雪"要谢幕了。白日里层层叠叠的雪瓣此刻正簌簌飘落,像是把整树月光都抖落下来。几个穿竹布衫的老者拄杖而立,看花瓣坠地时竟红了眼眶——这场景他们已看过六十回春秋,却仍如初见时那般教人心颤。
暮色渐浓处,"珊瑚台"燃起最后一簇朱红。花芯里栖着的金龟子振翅欲飞,薄翼掠过滚烫的花粉,竟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金痕。远处佛堂传来晚钟,惊得园中雀鸟齐飞,万千羽翼掠过残花,倒似下了一场黑白交错的急雨。
掌灯时分再入园中,竟见另番景象。琉璃灯下的"夜光白"真如月魄凝成,花影投在粉墙上,倒比白日更添三分清瘦。守园的老者提着铜壶浇花,水珠溅在墨色花瓣上,叮咚声里恍惚听得见武皇年间的更漏。
归去时衣袂已沾满冷香,月色将花影拓在青石路上,每一步都踩着零落的锦绣。忽想起晨间见那"青龙卧墨池"时,老花农说的后半截话:"...枯了的牡丹根却往曹州地下来,转过春又发新枝。"夜风掠过牡丹丛,万千花影同时摇曳,倒像是应和着这古早的传说。
守园人提着黄铜钥匙穿行在花径。钥匙碰撞的叮当声惊醒了沉睡的"冰罩蓝玉",月光下花苞正缓缓舒展,如同美人褪去鲛绡。白日里喧闹的"洛阳锦"此刻垂首低眉,倒显出几分水墨画的清寂。
我在"青龙卧墨池"旁的石凳小坐,看月光将墨色花瓣镀上银边。花影在粉墙上摇曳,竟像是皮影戏里游走的虬龙。老花农端着粗瓷碗过来,碗里浮着两片雪青花瓣:"尝尝,这是'蓝田玉'上的晨露。"清苦里泛着冷香,倒把满喉的尘气都洗净了。
子夜时分忽起东风,满园花枝开始簌簌作响。"酒醉杨妃"最是恣意,绛紫花瓣随风翻卷,倒真似贵妃的霓裳羽衣舞。那些落在青砖上的残瓣也不寂寞,月光透过花隙投下斑驳碎影,倒像是给每片落花都配了首无言的诗。
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,西南角的"璎珞宝珠"突然绽开最后一朵。鹅黄的花蕊在月光里轻轻颤动,倒似观音指尖垂落的明珠。守园老人说这花只在子夜开半刻钟,说话间已有露水凝在花瓣上,晶莹得能照见隋堤烟柳的旧影。
老花农立在车旁哼着小调:"武皇诏书催花发,曹州地暖春偏早..."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晨雾,那些沉睡的牡丹根在麻袋里微微颤动,恍若前朝乐师遗落的鼓点。
东方既白时,整座牡丹园又回到最初的寂静。只有最早开的"姚黄"在晨风里轻摆,花瓣上宿露未晞,倒像是替远行的花根蓄着眼泪。石板缝里钻出的新芽已染了鹅黄,不知是去年落下的牡丹籽,还是随风而来的柳絮乔装。
-THE END-